看看海尔这十几年在转型上的一系列动作——颠覆科层,进行互联网转型;不以职级定薪,挣多挣少全看为用户创造多少价值;员工不再是命令的执行者,而要变身为海尔平台上的创业者……可能很多人都会有疑问,好好的一家大公司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去革自己的命?
作为疑问者之一,本刊此前采访的《经济学人》管理版编辑(熊彼特专栏作者)、《企业巫医》和《管理大师》作者Adrian Wooldridge专程从英国来到青岛,寻求答案。本刊随同Wooldridge一起参访了海尔,并与张瑞敏先生交流了一个小时,我们为读者呈现这次对话的精要,或许会让你对今天的海尔有一个全新的认识。
不是大公司、创业公司,而是生态系统
AdrianWooldridge(以下简称AW):我有一个观点,以后全球的大型公司、超大型公司会主宰市场,因为这些公司具有长远规划和全球整合的能力,你是否同意?
张瑞敏:我个人认为,市场不大可能由这些“企业帝国”主宰,应该是由很多的“创业生态系统”来主宰。
AW:那么你认为,这些大公司和创业型新型公司是彼此依赖、相互支持的吗?
张瑞敏:目前,这两者还做不到相互依赖,因为那些超级大公司都希望把这些小公司干掉。我认为全球,包括在美国都是这样。我们上个月正式收购了美国GE家电,收购之后我们发现它里面的体系非常非常复杂,而且非常严密。我个人认为,对于大公司来讲,现在最需要的是怎么样自我颠覆,因为如果大公司不能够自我颠覆,迟早会被小公司颠覆。
我一直觉得存在一个 “硅谷悖论”——在硅谷创业的公司一旦成功了,之后就变成大公司了,还是科层制,还是官僚主义,好像大家都逃不出去。因此,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探索——怎么样在大公司内部还可以创业,如何把公司打造成一个创业平台——很有意义。
AW:你是什么时候有建立公司平台这样的想法的?同时,为什么认为这种想法是值得继续开拓的?
张瑞敏:其实,这个想法很早就有,我们在2005年的时候提出来“人单合一”。当时就是觉得大公司里面很难知道你的用户是谁。比方说,我在一个部门里面,只知道我周围的部门是谁,对谁负责,但是到底我的用户是谁?我不知道。
像德鲁克说的,公司首先要问自己两个问题,“你的客户是谁?”、“你给客户创造的价值是什么?”德鲁克说他问了之后,很多人都回答不上来。我觉得这是大公司官僚主义的一个主要问题。所以,我当时就讲,每一个人、每一个团队都要知道你自己的用户是谁,后来就把串联的流程变成一个并联的,变成一个个的团队对着市场。从2005年开始,一步一步走下来,差不多十多年才慢慢走到今天,开始真正变成一个创业平台。
AW:海尔给这些创业者提供什么样的价值,才能让这些创业者不自己出去创业,依然选择成为公司的一部分?
张瑞敏:现在不光他们不出去创业,很多在社会上创业的人,甚至有在社会上挖到第一桶金、有资金的都跑到我们平台上来创业。为什么?
很简单,第一:我们有一个很明确的战略方向——在这个行业里面怎么样成为引领者,对他们来讲这非常有吸引力,他们会觉得自己不是盲目地去创业;第二:我们这儿有一个平台叫“共享平台”,原来的职能部门——财务、人力、法律、信息统统都在上面。到海尔来创业,不需要单独搭建这些职能部门,平台会统一给你提供服务,从而节省你很多费用。一个战略,一个平台,我觉得这至少是他们现在在外边单独创业很难拥有的。
AW:海尔现在的业务范围很广,哪些业务是非常必要的?哪些是不必要的?
张瑞敏:以产品或者行业来讲的话,可以说海尔跨得很多。但是如果按照我们的转型来讲,是从原来对着客户到现在对着用户。原来,顾客是匿名的,现在用户是有名字的。只要跟用户连在一起,各个行业之间其实都可以连接起来。
比方说,所有的产品——冰箱、彩电、空调最后在用户家里都会变成“网器”,从这个角度来讲,海尔的业务其实只是一个应用场景,而不是非常多的业务。我个人认为,一定会出现后电商时代,现在电商,特别是中国电商,只是把销售渠道控制了。但电商是交易平台,并不是交互平台,没有办法跟用户体验结合在一起。
AW:的确,我在产品领域观察到的一个趋势是——商品的去商品化(De-commodification ofcommodities),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商品,而是越来越智能,这是今天制造业的竞争壁垒,从这个意义上看,海尔跟谷歌越来越像,软件和硬件都要做。回到智能家庭这个市场,海尔今天的竞争者是谁?
张瑞敏:现在,智能家庭,包括物联网,提出来有十多年了,但始终没有突破。从这个角度来讲,现在不是谁是我的竞争者的问题,而是我能不能成为第一个突破者的问题。我觉得,现在的“智能家庭”走进一个误区了:所有厂家都在关注产品上的智能件。
我认为一个产品有三种件:一种是物理件,像钣金、塑料件这些;再一种是智能件,比如芯片。最重要的、现在缺少的一个件是连接件,能不能跟用户连接起来?也就是互联网所说的,能不能创造用户的终生价值?能不能一直不停和用户交互,不停地创造用户的体验?现在在家电的物联网方面,怎么样把电器变成网器并且和用户连接,在全球范围内实际上都还没有取得突破。
AW:实现这样的突破需要多长时间?
张瑞敏:我个人心里有一个目标,就是产品跟用户交互之后,能吸引更多的生态资源。比方说,冰箱现在正在吸引更多的销售商、供应商,卖面粉的、卖鸡蛋的,一看用户圈很大他们都会上来;上来之后,通过他们的付费,可以把产品的价格降下来。什么时候叫做真正的成功?硬件少收费或者不收费,但前提是得聚集足够多的用户资源。当年福特汽车通过流水线装配之后,能够把一辆汽车从4000美金降到500美金。如果物联网也能这样,硬件很便宜甚至免费,剩下就是做好用户体验了。
AW:对冰箱来说,以后是否可以免费?
张瑞敏:那是我的目标,如果达到,第一台就送给你。
先熟悉地狱,再通往天堂
AW:到今天为止,海尔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?
张瑞敏:从外部来讲,是互联网给我们带来的挑战。原来,我们的目标是把海尔打造成家电行业最大的公司,但现在必须要改变目标,变成“打造成互联网时代最大、最有竞争力的生态系统”。简单说,要从原来的线性管理改变成非线性管理,原来的规章制度、流程等于是都不起作用了,现在需要重新建造,或者探索出一个能适应互联网时代的体系。
我们刚刚开始建立公司的80年代,完全是学习日本公司,以丰田、松下为样板,我们几乎照搬它们的管理,包括它们的组织结构——事业部制都搬过来。后来我们以美国的公司,比方说把GE作为学习的标杆,GE的六西格玛、“数一数二战略”、末位10%的淘汰,都搬过来了。但是,我们现在做的是,在一个大企业内部建造创业平台,国际上的全球化大企业还没有这样做的,我们现在也只是在探索,其实还有很多未知的方面。
我看了你的《企业巫医》的体会是,对企业来讲,可以完全按照企业自己的战略意图做,但不能完全照着市场上流行的管理方法去做。我觉得意大利的马基雅维利有一句话说得很好,“去天堂最好的方法就是熟悉去地狱的方法(然后避开它)”,很多书都是在告诉你怎么样成功、怎么样上天堂,但实际上可能研究失败更容易成功,所以,我们更多是研究很多企业的失败,比如我们现在研究的是“为什么很多非常大的跨国公司会在顷刻之间倒下”。
AW:那么对海尔来讲,去往地狱之路的可能性是什么样的?
张瑞敏:现在我们已经把原来的科层制完全颠覆掉了,取而代之的是海尔平台上有很多很多的创业团队,这些创业团队不是我说了算,而是市场说了算,比方说风投会不会给你投资,用户会不会认可你,而且创业的成功率本身就非常低。所以,我们最大的不确定性就是:这么多的创业团队会不会大部分创业成功?
预测未来不如创造未来
AW:你对未来的看法是怎样的?我们知道,预测未来几周、几个月很容易,但是对一个大公司来讲,要预料未来几年的事情,并不是那么容易。
张瑞敏:有一句话讲得很好,“预测未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创造未来”。我们现在更多地希望能成为全世界大企业里,第一个创造出能够不断创业的平台,也希望能够真正把这个企业打造成一个生生不息的生态圈。
AW:要打造这样一个创业生态,最重要的事是什么?
张瑞敏:如果简单地说,其实就是一个点——薪酬。我觉得,不管大企业,还是小企业,驱动力主要是薪酬。所以,我们就是从薪酬切入,推动全局。在海尔,今天改成了“用户付薪”,员工的薪酬根据自己给用户创造的价值大小来获得,而不是像传统大企业根据职位的高低和岗位的重要程度给薪酬。
对那些走得比较靠前的“小微”,我们提出“0030”:第一个0是“零基薪”,没有用户价值就没有薪金;第二个0是“零费用”,没有现金流,就没有出差费用;第三个“30”,如果得到超额部分的薪酬,要留出30%作为以后的风险基金。我觉得对于大企业创业,这可能是很关键的一点,如果薪酬制度不动,所有人都不会动起来。
我跟美国大公司的老总交谈过,他们认为我们这个方法很好,但他们不能用,因为如果用的话,第一,这么大的企业可能会乱掉,几十万人或者十几二十万人怎么执行;第二,用这种方法无法保证华尔街的要求,保证不了华尔街的要求,那他们的期权也兑现不了,因为美国是委托代理的激励机制,代理人完全被资本市场拴住了。
AW:一方面驾驶大船向前走,一方面又在做改变,两件事儿可以同时做吗?
张瑞敏:飞机上一共有四个发动机,我不是一下全换了,而是一个个地换。我想,换一个飞机不会掉下去,换好一个,再换第二个。
AW:但如果你换掉一个引擎,就会给其他引擎一个信号——有一个引擎已经不好使或者有问题了。把这个问题放在企业里来讲,就有可能会影响到员工的士气,这个问题你怎么看?
张瑞敏:这是我们前几年很难办的一个问题,主要的解决方法就是完全开放,把所有员工都放在全球市场环境里去比较,他们到底能不能适应?这等于给了员工非常大的压力,我们有的团队到现在,原来的人员只剩下20%,80%都是从各个方面进来的人员。完全变成一个开放体系就可以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。当然,从外边进的人也不是说都是好的,也有再过一段时间被别人再替换掉的。也有的只是我们所谓的“线上人员”,不一定到海尔的花名册里,我跟他们只是契约关系。
AW:大公司做变革往往会参照过往的成就和经验,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好习惯,你如何教会一个组织或者一个公司学会忘记?
张瑞敏:这其实就是我们公司的文化,四个字——“自以为非”。在海尔,所有人都很习惯说昨天的成就并不代表你今天会成功。我们有一个形象的比喻,所有的成就都是在海滩上走过的脚印,不管有多么大、多么深,海浪一来,一切都没了。